近年来，美国等西方国家的针灸教育呈现明显的萎缩趋势。多所办学历史悠久的针灸学院相继关闭，类似情况在澳大利亚、英国和加拿大等国家也有发生。
全球针灸要实现可持续发展，急需与临床及社会需求紧密结合的高质量教育与培训体系。为此，中国针灸学会、世界针灸学会联合会和美国中医药针灸学会邀请国内外一线针灸专家与教育工作者共25位专家，举办了“国际针灸教育问题分析与展望”线上研讨会。本文基于会上发言核心内容而成，旨在系统梳理不同国家和地区针灸教育面临的挑战与机遇，深入探讨教育与行业发展的匹配关系，探寻更有效的国际针灸教育路径，从而推动针灸教育的标准化与普及化。
1、正视教育困境中的“三大矛盾”
针灸教育要培养出符合时代要求的人才，必须首先正视现实的矛盾与挑战。
一是教育质量与临床需求之间的矛盾。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针灸教育的整体质量存在较大差异。国内部分院校偏重课堂理论教学，临床实践环节相对薄弱，学生实际操作机会有限；而海外许多教育机构受师资和硬件条件限制，往往难以系统传授针灸经典理论及复杂临床技能。这种教育质量的不均衡，导致毕业生难以满足现代医疗体系对高水平针灸人才的迫切需求。
二是国际标准与人才能力之间的矛盾。尽管世界针灸学会联合会提出了框架性的指导建议，但各国在课程设置、教学时长、考核标准及执业资格认定方面仍缺乏统一规范。例如，部分海外针灸学校的入学门槛较低、师资水平参差不齐、课程设置存在缺陷，虽侧重基础技能训练，但缺乏配套的临床教学基地，导致学生临床实习时间严重不足；再如东亚地区过于强调经络理论与传统技法，忽视了现代医学知识的融入。这种培养内容的差异，造成“同为针灸师，能力却差距显著”的现象，不仅阻碍了人才的国际流动与资格互认，也严重削弱了针灸学科在海外的公信力。
三是科研成果与教学转化之间的矛盾。近年来，针灸在慢性疼痛、内伤杂病、肿瘤康复、精神疾病等领域的循证研究不断积累，为学科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然而，大量的科研成果仅停留在学术论文和实验阶段，未能及时转化为教材内容与教学案例。院校课程仍偏重传统经典教学与背诵训练，缺乏科研方法与循证思维的系统培养，导致学生难以接触前沿应用内容，教育与科研之间出现明显脱节。其结果是，临床技能与治疗水平无法借助最新科研成果实现有效提升。
2、针灸教育根本使命 并非培养技师或“半医生”
我们需要深入思考，针灸究竟应定位于针灸师的专属执业工具，还是作为医生诊疗疾病的一种技术方法？若将针灸视为治疗疾病的方法，那么理论上任何具备法定执业资格的医者均可使用。以前，在海外针灸应用多局限于针灸师这一职业群体。然而，随着疾病管理复杂性的增加和针灸疗效逐渐被认可，越来越多西医医生开始在临床中运用针灸解决“疑难”问题。这表明，医学界正在逐步认可针灸作为一种治疗手段，而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技能。
这一背景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针灸在主流医学界得到的关注与应用持续上升的同时，而国际针灸教育却出现“回调”的现象。海外针灸教育所培养的“针灸师”，其角色更接近于医师与技师之间的“治疗师”，既缺乏完整的临床诊断能力，又不完全等同于单纯的操作人员。这种定位上的模糊，加上院校数量过多、师资与学生水平不一、课程设置零散等问题，导致学生临床训练不足、整体质量难以保障，进而造成教育体系面临严峻挑战。
当前的国际针灸教育大致可分为三种模式：一是基于中医理论的传统针灸培训；二是基于循证医学的临床培训；三是融入西方医学框架的现代针灸培训。不同模式面向不同人群，却均可进入临床执业，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人才标准的混乱，也反映出将针灸仅视为单一技法训练的短视行为。与此同时，一些国家的针灸教育过度强调实用性与操作技能，忽视了诊断思维、整体观念、现代医学基础及科研素养等的培养，导致教育与就业市场需求脱节，遑论与医学整体发展相适应。近年来美国及部分西方国家针灸教育出现萎缩、多所学院关停或撤销专业，正是这一结构性矛盾长期积累的后果。因此，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建立统一标准，推动针灸教育向高质量、可持续方向转型，已成为国际针灸界亟须关注与探讨的重要议题。
因此，我们应从患者需求出发：弄明白他们究竟需要的是彼此独立的医生、针灸师、中医师，还是既掌握针灸又精通中药等多种治疗手段的医生？我们应明确，针灸教育的最终目标应是培养能够独立诊断和治疗疾病的针灸医生，而不仅仅是治疗师。这一理念提醒我们，针灸教育的根本使命并非培养技师或“半医生”，而是要造就能够在现代医疗体系中独立负责、具备科学决策能力的医学人才。这关系到针灸未来人才培养的顶层设计，也是针灸教育亟须重新思考的核心问题。
3、教育模式和培养路径亟须系统性重塑
破解针灸教育困局的关键，在于对教育模式与人才培养路径进行系统性重塑。结合国内外实践经验，可从以下5个方面推进。
一是用现代医学语言阐释针灸。针灸效应并非“玄学”，而是可通过现代医学方法阐释与验证的科学现象。大量研究显示，针灸能通过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实现镇痛、抗炎与调节内环境平衡。分子生物学、蛋白组学等新技术手段，正在逐步揭示针灸对大脑活动、神经递质释放、内分泌及免疫功能的作用机制。这类“可视化”证据有助于改变针灸仅被视作经验疗法的印象。未来的人才培养应在中医理论基础上，融入基本的现代医学内容、循证思维与现代科学工具，夯实国际认同的学科话语体系基础。
二是构建理论与实践双向强化路径。针灸教育若仅停留在课堂，学生将难以真正掌握临床操作技能。教学应突出实践导向，使学生在实训或见习中完成针刺操作、观察症状变化，并结合经络脏腑理论、神经解剖学等知识思考机制，形成“实践—反思—再学习”的闭环。未来教育须打破这一割裂，坚持理论与实践并重，既培养操作能力，也锻炼科学思维，从而提升针灸人才在国际医学领域的竞争力。
三是培养复合型人才。针灸师不应仅是“操作员”，更应具备独立诊疗的能力。综合素养是针灸教育区别于单纯技能培训的核心所在。学生需同时修习中医经典和现代医学基础知识，既能研读《黄帝内经》等经典，也可书写病历、解读影像、理解循证方法，以医生视角开展诊疗，赢得患者及其他医界同行的信任。同时，科研能力同样关键，学生应掌握统计学及研究设计的基本知识，能够阅读并批判性分析SCI论文，并将临床现象转化为科学问题。这不仅有助于提升学术水平，也能增强针灸在国际医学界的话语权。应避免碎片化教学，强化学科交叉与整体能力培养，培养既能临床诊疗又具备科研潜力的复合型针灸医生。
四是因材施教，拓宽成才路径。教育目标不应单一化，针灸人才的成长路径应呈现多元格局：有人擅长临床，成为“匠人”；有人倾向学术，成为“学者”；有人善于沟通与跨文化交流，可成为针灸“使者”。为实现多元发展，教育体系应提供灵活的课程结构和个性化培养环境。可通过模块化课程设计，让学生自主选择临床、科研及人文模块。实施导师制，帮助学生根据自身特质获得针对性指导，避免“一刀切”的培养模式。
五是强化AI时代下的不可替代性。人工智能的发展为医学教育带来诸多变革，AI能够整合数据、检索文献、辅助诊断，却难以替代针灸师的“手感”与“悟性”。针刺的深浅、手法轻重、患者反应的细微变化，均难以被算法完全复制。教育必须加强临床操作训练，使学生通过反复实践掌握细节，形成无法被替代的专业素质。
同时，AI时代要求针灸师具备提出问题和跨界整合的能力。AI可以回答“是什么”，但无法替代人类提出“为什么”。针灸教育应引导学生从临床实践中提出科学问题，如“相同穴位为何对不同患者疗效各异？”“不得气为什么也有治疗作用？”这些问题不仅能推动学科深入研究，也可为AI应用提供更精准的方向。未来，能够提出问题并引导AI应用的针灸师，将成为行业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力量。
4、国际视野下的人才质量提升策略
为系统提升针灸人才培养质量，可在国际视野下施行以下策略。
一是强化师资与生源质量。教育质量的根本在于教师与学生的素质。部分国家和地区招生门槛偏低，严重影响整体培养水平。建议建立教师考核与发展机制，明确生物医学学分要求，增强临床与教学能力。同时，设置学生入学面试环节，综合考查其学习动机、沟通能力及科研潜力，从源头选拔具备发展潜质的人才。
二是创新教材与课程体系。推动针灸融入国际医学主流，必须加强循证教育与科研思维训练。建议将研究设计、统计学、循证评价等内容纳入核心课程，帮助学生批判性阅读文献，并在辨证施治中灵活运用证据。同时，促进教材更新，整合经典理论与最新科研成果，采用案例教学、VR模拟及数字化工具提升教学互动性与实效性。鼓励国内专家参与国际教材编写，推动中医理论与全球需求接轨，构建更具适应性和普适性的教学体系。
三是加强国际协同与资源共享。针灸教育的现代化亟须全球合作，最好能够建立全球一体化的针灸教育标准体系：全球的统一教材、统一教师考察标准、统一的学生入学标准。建议由世界针灸学会联合会牵头，联合各国教育及认证机构，共同制定核心课程与考核标准，推进国际互认，减少人才流动壁垒。搭建国内外教育资源互通平台，共享课程、病例库与实训资源。例如中方院校向海外开放模拟诊疗系统，弥补其临床实践不足。支持国内外院校与医疗机构合作设立“针灸教学创新实验室”，推动科研成果向教学转化，使学生早期接触临床与科研，培养“既懂临床、又善研究”的复合型人才。
四是大力开展师承教育。师承教育作为中医的传统教育模式，也应在海外积极推广。建议由海外相关组织或机构牵头，聘请一批具备“大医精诚”精神、资历深厚、技术精湛的优秀中医针灸师担任导师，以其丰富经验“传帮带”，指导年轻一代和新入行的中医针灸师。在导师的引领与帮助下，年轻中医针灸师可在临床实践中少走弯路，更快打开工作局面，从而及时满足患者的诊疗需求。这种师承模式不仅能够弥补学校教育的不足，也将对针灸教育事业和整个行业的健康发展产生深远而积极的影响。
